王郁洋:人退一步,物进一步

采访、撰文:向幽 

编辑:陈爽 

生活月刊 Life Magazine

新技术总是让人兴奋:柯达发明家用胶片相机、乔布斯举起的第一台iPhone、打败李世石的AlphaGo、引得Facebook 改名的元宇宙,等等。新技术激发先行者们的想象,这个队伍当中包含了不少艺术家们(艺术及文娱行业在使用NFT 技术上,就行动得相当迅速)。可作为一个在创作中出现大量科技元素的艺术家,王郁洋形容自己的态度是警觉。“对于新技术和新的产物是比较警觉的,或者说是比较保守的一种态度,当它们出现的时候我总是控制它们带来的兴奋状态,等待,是要等思考一段时间才去接触它们。”

 

很早之前,王郁洋的作品中就有了科技的一席之地。2007 年,他以美国宇航员登月经历为出发点所做的《再造登月》,用上了电脑、摄像机、心电图仪器等材料,打造观众可以互动体验的装置,来重现“登月之行”。并通过与NASA 的录像并置,挑战了记录与真实之间的关系。

 

包括紧随其后的《要有光》《电》等作品中,电子设备成了他常用的元素。再到后来,技术手段更直接地参与进他的作品中,2012 年的《光,像羽毛一样从空中飘落》中,计算机算法通过模拟物理空间中的重力引力及羽毛本身的特征,控制灯管的飘落,在空间中“飘动”。

 

2013 年的《奇闻》则把文字转换成二进制语言,在3D 软件里去生成雕塑,其大小、材料甚至名字,都是经过这一转换而得来。

 

计算机的控制都是随机的、不重复的,这使得作品在每一个片刻都是新的、独特的模样,呈现出不可知与不可控的性质。“我认为艺术家当他的作品被展出时,似乎作品就被固定下来了,作品也就似乎死亡。我试图寻找到一些可能性让作品自己活,也是这个原因后来我做了很多机械的、能动的作品,但它们的运动方式及状态都不是我事先设计的,都是通过计算机随机发展的方式,让它能呈现出来一些不被人为控制的状态。”王郁洋说,“也是在讨论物和人的关系,或者说是极力唤醒物本身带来的语意。”

 

2015 年的《王郁洋#》系列更进一步,艺术家本人从主导、主创的角色中退后一步,让计算机更进步,“计算机创造生成完,我去实现它的结果;我从一个创作者变成了一个制作者;在这个过程中也对应了今天人和人造物之间的关系。”

 

王郁洋不把技术、设备、科学手段视为全然被动的对象,任凭人去拿捏使用,换句话说,控制与被控制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单向的。

 

“我们认为我们发明了手机或者汽车等等这些事物,应该是被人所控制使用的,但,恰恰相反某种程度上当它们被制造出来之后,它们就在一直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改变着我们对于这种物理空间的认知,甚至改变着我们的世界观。有一个时间段我是想讨论这种关系,你认为你可以控制它,其实它某种程度上也在控制你。但是最近我所有改变,不想在纠结控制与被控制,共同存在相互融合可能是一个新的议题。”技术不再只是一种工具、一种方法论,“不是说我去表达它或者它去表达我,而是正好、恰恰、合适放在这了。”

 

通过艺术,来探讨人与技术、与设备、与广义上的物的关系,这个过程贯穿着王郁洋的创作生涯,并且在不同的阶段,是在不同的层次上有所探讨。“早些时候《呼吸》系列,作品运动起伏得像人或其他动物的呼吸,其实是在提示我们,身边的被我制造的人造物也是跟我们一样是有“生命的”,它们也是活在这空间上,只不过我们的认知生命的维度不一样。

 

随后的《说》(2010),是用磁带发声来告诉观众,物应该有表达和讲述自己的权利。又进一步的作品是关于计算机生成的,计算机的创造某种程度上也是有语意的,也是可以被解读理解的,计算机也是可以创造的。在《奇点》这样的作品里,讨论的是物在表达想法的同时也在用行动或表演去呈现一个动态的表达。这些作品给我们的不是我们以往认知的,一个固定的状态,而是不断地在创造一种新的可能性一种进程中理解事物的角度。”

 

一些旧题的创作中也能看出思考层次上的变化。《人造月》(2007)用冷白光节能灯呈现人类对月亮的想象,《人造月2》和油画《月》(2020)则有了色彩,却也反过来消解色彩——前者的色彩来自于偏光镜对光线的折射;后者的绘制时,因为戴上了视频眼镜,王郁洋眼里实际只有黑白两色。

 

《奇闻》最早可以追溯到2013 年,那段改编成二进制的文本其实来自于《圣经·创世纪》。去年王郁洋接受迪奥的邀请制作了《迪奥的奇闻》,在旧作的逻辑上,加入了一层“包罗万象,海纳百川”的东方色彩。

 

他用上了一直想尝试的透明硅胶材质,做出了雕塑的质感。尽管在创作历程上,不同的作品所立意点各不相同,但在底层逻辑上,都指向一种再思考:既有的认知就一定是对的吗?物件就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吗?我们和物件之间,只能是现在这样吗?

 

这些再思考,未必就是对既有观念的挑衅:“其实更多的是想讨论今天我们人类对于世界的认识,或者我们对于自身的认知和其它外在事物认知的改变、对以往事物的角度的转变,从而带来一个新的、对这个事情的认知。任何一件事情存在的时候,我们是通过我们的方式去认知它。某种程度上这个事物或许有它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可能性,我们只从一个角度去认知它的话,显然就比较片面,我希望能多提供一些不同的可能性,让它有一些丰富的角度呈现给观众或呈现给欣赏艺术作品的人。”

 

不过,哪怕到现在,他还是保持谨慎的态度来面对快速的技术更新。“现在大家在热议的元宇宙、区块链, NFT 等等,这些看似时髦的或者是先锋的事物,我没有急于去尝试。它们对我来说需要先了解再更多的去思考, 大众在讨论的这些事情时他们有怎样的看法和角度,是否有艺术家关注过这类话题以及他们是如何表达的,我们固有的概念诸如时间、空间的维度,或者其他概念是否有所撼动,一系列疑问、思考、纠结和痛苦,从不是立即使用或对应去做了某些作品。”

 

《生活》:无论是使用的媒介还是材料都很丰富,从绘画到装置都有,早期的训练和现在的创作手法之间是怎么样一种关系?

 

王郁洋:在附中就读很重要,因为基本功还是很重要的,它给你打下了一个比较坚实的基础,对于造型,对于审美的标准或对于整个材料属性的认知,语言的运用都是一个潜在的提升或者基础的建立。

 

后来学了戏剧,可供使用的多种媒介形式就开始更加丰富了,因为在戏剧舞台上什么可能性都会出现。既有人的表演、声音,又有道具、背景、灯光、特效,甚至还有和观众的互动等等。这给我的日后创作艺术带来了很多可能性,同时也让我思路开始变得更开阔,不单纯只是去做一个雕塑或者在一个油画布上去画一张画,而结合更多的领域和知识去创造参与表达,拓展艺术的可能性和艺术的边界。

 

后来有更多兴趣或好奇心去跟别的领域去做结合,这些领域越发和艺术无关,比如说去看清华的计算机系或者是医学院的脑机接口,或者是心理学系的感知研究,不断尝试跟新的领域产生碰撞。当我再回美院读研究生时,一个理性思考的维度被建立起来了,原来感性更多,但是实验艺术学院里的教学方法,更多的是理性的培养与建立。

 

《生活》:您怎么评价技术在创作中的角色,它提供了一种新的方法或者新的工具吗?

 

王郁洋:也不是,这个东西其实不是像今天很多人理解的科技和艺术,就是用高科技的材料、高科技的技术等等这些似乎新奇的事物去做一些奇观性的作品。某种程度上变成了给科技做图解或应用的。

 

艺术也许根本不需要甲方。在创作过程中,我会有一些想法,这些想法不会马上被实现。在一开始想的时候,我可能没有找到合适的媒介或材料去呈现它,但当我去接触不同领域的时候,突然跟我之前的那些想法合成了它们之间最合适的呈现方式,我就去把它实现出来。而不是说我去表达它或者它去表达我,(而是)正好、恰恰、合适放在这了。

 

 

向幽 陈爽